從未動過念頭建置一個blog,當身邊開始出現愈來愈多的個人發送台,甚至已蔚風潮,乃反而更不願趨同。似乎自家也並非有著什麼特別的堅持,那或許是一種無聊的故意了?也許可能。佛洛姆在名作《愛的分析》中說:當人人已經幾乎沒有任何不同時,人們對於「不同」乃有令人痛心的需要。一方面他點出人之懼怕與人不同,蓋人有脫離孤獨的絕對傾向,乃至於幾乎與人難有不同,最後又要在小不同上尋一點滿足。或許是這樣吧?不無道理。然而,蘇格拉底說:"Know thyself!"──實有難度。
最近有所空暇,遂努力為每天填上一些東西。偶有怠惰,一回顧,總難過於日子之飄忽而走,不著痕跡,難以追回的重量在自家生命就此消逝。記起王文興在《星雨樓隨想》中做的事:回首走過的一個月,勾出有思想的日子,發現剩下沒有勾的大約有十天,寫上這個月少了十天。
今天在聯合新聞網上讀到李立群的專題採訪,題為「李立群的香道之路」。我素愛李立群,當然順地讀下去,原來所謂香道乃指香爐上的那個沉香,淺讀已可預見此道與我今生應是無緣──記者問,應該很感謝那位無心插柳而引你入行的黃玄龍囉?答:「感謝?我恨死他了!你看這十幾年來我花了多少錢在這上頭?」
然而竟然還是讀下去了:因為記者的文筆真好!我好久好久沒看到文筆那麼好的採訪了,光這一點就讓我不得不讀完它。讀來細膩有緻,詩詞所點都適其所,文氣脈絡恰合香道,緩緩的。很難相信在今天的報章雜誌上可以看到這樣的採訪稿。
讀到文章最末尾,李立群補了一個故事:[下引原文,且誤植別字業已更正]
採訪最後的「安可曲」,是在一家台菜店的餐桌上場的。入夜時分,飽聞好香的大夥兒,精神很滿足,但肚皮很空虛,所以飢腸轆轆轉戰到巷子裡的小館。從翦淞閣,到台菜館,從一屋子人文氣味,到滿桌子人間煙火,這場景,改變得還真大,鼻子裡的「香道」,也一下子變成「浮世繪」。
但李哥很自在,沒有心情換場的分別,繼續意興風發地聊著。老闆娘燒得一手地道宜蘭菜,邊上菜,他邊吃邊聊。
近年李立群在大陸走南闖北,但還是喜歡台灣菜,尤其是陳年高粱幾杯下肚,更是談興遄飛。微醺中,李立群悠然想起一個喝酒小故事。他說,有一年大年初二,夜深了,他忽然想泡溫泉,就一人開著車上山到烏來,找還算認識的一家小溫泉餐廳。
那是大年初二,人家做生意也是要休息的。一人留守的老老闆,看著乘興就直接殺來洗溫泉的李立群,傻了一下,說:「我剛燒了條黃魚,不嫌棄,就陪我喝兩杯。」
待李立群洗完溫泉,老闆拿出陳高,放上兩玻璃杯,兩個幾乎素昧平生的人,在大過年的深夜,就這麼完全不為什麼地共享一尾魚、幾瓶酒,邊吃邊聊,東拉西扯,等到真放下杯子,已是凌晨3、4點了。
下山時,李立群乘著幾分酒意,開著車蜿蜒山道而下,竟然覺得這座山寂靜無人得像空山,幾乎完全不認識了,「像場夢一樣,卻又覺得無比痛快。」
日後李立群凡是喝酒喝得暢快,偶爾會想起這次記憶,那種偶然相逢、全心相待、不為什麼的痛快,是完全難以複製、不會重返的,就像佛家說的「一期一會」,遇上了就盡興享用,因為人生的風景是絕不重來的。[引文至此]
淡淡的故事,卻讓我難以忘懷,或許淡是一種氣味,氣味有時是很難忘的,但也很難品。然而「一期一會」卻畫龍點睛似的紬繹出那一縷沉香。每一會於此一期都不會再來,或許是人,Bob Dylan的歌詞:「There’s some people that/You don’t forget/Even though you’ve only seen ’m one time or two」,淺淺一會似乎也可以難以忘懷,每天掃過身邊的千百面孔,有的人就能讓我們看到,想來這一會也有著難以言詮的心情其中了,或許心情也是,那些「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的真情也無能再經歷了,不論是心情,抑或是人,其實雖已舊識者每一會常也是難忘的此生僅有,因為在其中有難得的互相肯定。不只一期中只此一會,一期者更不會重來。想到一期、想到一會、想到一期一會,或許這是最真實的人生吧,蘭亭為此傷悲,然而我想到李秉穎醫師引用過的:
The gods envy us.
They envy us because we are mortal, because any moment might our last.
Everything is more beautiful because we are doomed.
You will never be lovelier than you are now.
We will never be here again.
彼一會之所以至今猶不得不以之興懷,或許正因為一期一會,此生不會再來的,才顯難得。留不住,卻又渴望留住,然而渴望留住,或許正因為留不住。
不過,可以在乎點什麼似乎也就不枉了。
每有所感,或許會寫在這裡,至少這樣似乎可以多留點什麼。